​聊斋故事《素秋》

2025-05-29 07:50 来源:健乐园 点击:

聊斋故事《素秋》

俞慎,字谨庵,顺天府官僚人家的后代。进京赶考,住在城郊。时常看见对门有个少年,容貌很漂亮。心里喜爱他,逐渐靠上去说话,那个少年极其风流儒雅。公子心里很高兴,拉着胳膊请到寓所,摆下酒席,热情地款待。问他姓甚名谁,他说:“金陵人,姓俞,名叫士忱,字恂九。”公子听说和他自己同姓,更加亲热,定为同姓兄弟;少年就把名字减掉一个士字,叫俞忱。

第二天,到他家里看望,书房光明洁净。门庭却很冷落,更没有书童、仆人。把公子领进书房,招呼妹妹出来拜见。妹妹大约十三四岁,肌肤晶莹透彻,粉脂白玉也没有她洁白。坐了一会儿,托着茶盘向客人献茶,家里似乎没有丫鬟仆妇。公子很惊异,说了几句话就出来了。从这以后,友爱像同胞兄弟一样。恂九没有一天不到寓所来;要留他住宿,他总以小妹无伴儿而告辞。公子说:“弟弟住在千里之外,没有应付门面的童子,兄妹都很纤弱,怎么生活呢?不如跟我走,我家有房子,可以共同居住,怎么样?”恂九很高兴,约定考试以后动身。

考试结束以后,恂九把公子请到家里说:“中秋佳节,月明如昼,妹子素秋准备了蔬菜薄酒,不要违背她的心意。”就把他拉进屋里。素秋出来了,寒暄了几句,就进了厨房,放下门帘,准备酒菜。不一会儿,自己出来送酒送菜。公子站起来说:“妹妹跑来跑去的,于心何忍!”素秋笑盈盈地进去了。时间不长,撩起门帘走出来,却是一个丫鬟捧着酒壶,一个老太太托着盘子送来烧制好了的一条鱼。公子惊讶地说:“这些人是从哪里来的?她们怎么不早早前来干活,而要劳动妹妹?”恂九微笑着说:“妹妹又弄神弄鬼了。”只听门帘里边发出哧哧的笑声,公子不晓得什么缘故。

酒宴结束以后,丫鬟和老太太往下撤餐具,正赶上公子咳嗽一声,不当心把痰吐到丫鬟的衣服上。丫鬟随着痰唾倒在地上,碗打了,洒了一地菜汤。看看那个丫鬟,是用丝绸剪的小人,只有四寸来长。恂九哈哈大笑。素秋笑盈盈地跑出来,把她捡走了。不一会儿,那个丫鬟又跑出来,和刚才一样地跑来跑去。公子感到很奇怪。恂九说:“这不过是妹妹小时候学得的幻术罢了。”公子问他:“弟弟和妹妹都已长大成人,为何还没结婚?”恂九回答说:“父母去世了,去留还没有一定的地方,所以拖下来了。”于是就和他商定了动身的日期,卖了房子,携带妹妹,和公子一道西行。到家以后,腾出房子给他们居住,又打发一个使女服侍他们。

公子的妻子,是韩侍郎的侄女,尤其疼爱素秋,饮食都在一起。公子和恂九也是这样。而且恂九又很聪明,目下十行,试着写一篇八股文,很有修养的老学究也赶不上他。公子劝他去考秀才。恂九说:“我暂时写写这个八股文,是和你略微分担一点痛苦罢了。自己知道福分浅薄,不能进入仕途。而且一旦进入追名求利的道路,就不能不患得患失,所以不走那条路。”

住了三年,公子又没考上举人。恂九很失望,振奋起来说:“榜上留下一个名字,怎么就这样艰难!我当初不想被成败所迷惑,所以宁愿寂寞一生。现在看见大哥不能得志,不觉心里发热,我这十九岁的老童生,也应该效仿小马驹下场奔驰。”公子很高兴,到了考期,把他送进考场,县考府考,都考中第一名,中了秀才。更和公子放下帐幕刻苦读书。第二年参加科试,府里县里都考第一。恂九声名大震,远近争着向他许亲,他一概谢绝。公子极力劝他结婚,才答应乡试以后再说。

不久,乡试结束了,美慕他的人争着抄录他的文章,互相传诵,他自己也觉得不屑于名列第二。可是发榜以后,哥俩都没考上举人。当时正坐在一起喝酒,公子还能勉强说说笑话;恂九却面无血色,酒杯掉在地上,身子跌在桌子下面。扶起来躺在床上,已经病危了。急忙把妹妹喊来,他睁开眼睛对公子说:“我们两个人的情谊虽然和兄弟一样,其实不是一个种族。弟弟自料已经写进了录鬼簿。哥哥的恩情不能报答,素秋已经长大成人,既然蒙受嫂嫂的疼爱,可以给你做妾。”公子变了脸色说:“我弟弟真是乱了人伦!那不是说我是长着人头的畜生吗!”恂九一听就流下了眼泪。公子花了很多钱,给他买了一口好棺材。恂九叫人把他抬到棺材跟前,奋力爬了进去。嘱咐妹妹说:“我死了以后,赶快盖上棺材,不让任何人打开看望。”公子还想和他说话。他已经闭上了眼睛。公子很悲痛,如同死了亲兄弟。心里却疑惑他的遗嘱很奇怪,等素秋出去了,打开一看,看见棺材里的帽子袍服如同金蝉脱壳;掀起来看看,有一只蠹鱼,一尺多长,直挺挺地躺在棺材里。正在惊异,素秋忽然走进来,悲痛地说:“兄弟之间有什么隔阂呢?所以对你保密,不是躲避哥哥,只怕传扬出去,我也不能久住了。”公子说:“失礼是因为情不自禁,情义这样深厚,他不是人类,和人有什么差别呢?妹妹难道不知我的心吗?就是你嫂嫂,我也不能泄露一个字,请你不要担心。”于是就迅速选择一个好日子,厚礼埋葬了。

当初,公子要把素秋许给官宦人家,恂九不同意。恂九死后,公子和素秋商量,素秋不答应。公子说:“妹妹已经二十岁了,长大成人而不出嫁,外人会怎样议论我呢?”素秋说:“要是这样,只能听从哥哥的意见。但我自料没有福相,不愿嫁进侯门,贫寒的读书人就可以了。”公子说:“可以。”

过了几天,做媒的一个接一个,都不认可。前几天,公子的妻弟韩荃来给恂九吊丧,偷眼看见了素秋,心里很爱慕,想要买她做小老婆。和他姐姐商量,姐姐急忙警告他,不要再说这种话,害怕公子知道。韩荃回去以后,始终不肯放弃,托媒人风言风语地告诉公子,答应在乡试的时候花钱给他走后门。公子一听,勃然大怒,臭骂一顿,把转达这个意思的媒人打了嘴巴,赶出门去,从此就和妻弟断绝了交往。

某甲,是从前一个尚书的孙子,将要娶亲的时候,未婚妻忽然死了,也打发媒人来提媒。某甲的宅子,云彩似的连成一片,公子以前是熟识的,只是想要看看某甲那个人,因而和媒人约定,叫某甲亲自前来进见。到了那一天,在内室挂上门帘,叫素秋亲自相看。某甲来了,穿着皮袍,骑着大马,跟着很多随从,炫耀于邻里之间。人又清秀文雅,好像一个少女。公子很高兴,见到的人都赞美他,素秋却很不痛快。公子不听素秋的,竟把妹妹许给了那个人。备下丰厚的嫁妆,不计较花钱多少。素秋一再制止他,只要一个年老的仆妇,供她使用就行了。公子也不听,终于陪送了很多嫁妆。嫁过去以后,夫妻感情很亲昵。哥哥嫂子却时常想念她,每月总要回一趟娘家。回来的时候,嫁妆里的珍珠刺绣,一定带回几件,交给嫂子收藏起来。嫂子不晓得什么意思,也就暂时听之任之。

某甲从小失去父亲,寡母过分地溺爱,天天接近坏人,引诱他又嫖又赌,家传的书画和铜鼎古玩,都拿出去卖掉,偿还嫖赌的债务。韩荃和他有瓜葛,有一天请他喝酒,私下用话试探他,愿用两个小老婆和五百两银子换素秋。某甲起初不愿意;韩荃一再向他恳求,某甲心里动摇了,但却害怕公子不肯罢休。韩荃说:“我和他是至亲,这又不是他的亲妹子,要是生米做成熟饭,他也对我无可奈何;万一有别的变化,我自己承担责任。我祖父还活在世上,何必害怕一个俞谨庵呢!”于是就让两个小老婆盛装而出,向他敬酒,并说:“真如约定的那样,这两个就是你家的人了。”某甲被他迷惑了,定下一个日期就走了。

到了约定那一天,某甲担心韩荃欺骗他,夜里在路上等着,真就来了一辆轿子,撩开帘子看看,确实是他的两个小老婆,就领回家去,暂时放在书房里。韩荃的仆人拿出五百两银子,交代明白了。某甲急忙跑进寝室,欺骗素秋说:“公子突然得了急病,招呼你回去。”素秋来不及梳妆打扮,草草收拾一下就出来了。

轿子启动以后,茫茫黑夜,不知往哪里走。岔道很多,走了很远,也没到达。忽然看见来了两盏很大的灯笼,大家暗自高兴,认为可以问问道路。等来到跟前,原来是一条大蟒,两只眼睛像灯笼一样。大家吓得要死,人马全都逃窜了,把轿子扔在路旁;天快亮的时候又集合回来,看见只剩一辆空空的轿子。料想素秋必定葬进了大蟒的肚子,就回去告诉了主人,主人只能垂头丧气而已。

几天以后,公子派人去看望妹妹,才知被坏人骗去了。起初没有怀疑是她女婿设的骗局。把陪嫁的使女接回来,详细追问情况,稍微看出了其中的变故,很气愤,就到府里县里去告状。某甲害怕了,求救于韩荃。韩荃因为金钱和小老婆全都丧失了,正在懊丧,把他赶出去,不给他出力。某甲痴痴呆呆地正在没有办法可想,各处捕人的拘票到了,只好暗中行贿,哀求不去。拖了一个多月,金银珠宝,服装首饰,典当一空。公子在府里追得很急,县里的官员都接到了严格的命令,某甲知道再也藏不住了,这才出面,到公堂全部招供了实情。府里发出传票,逮捕韩荃上堂对质。韩荃害怕了,把情况告诉了父亲。其父已经退休,对他的不法行为很气愤,捆起来交给了衙役。及至见到官府,说到遇蟒的怪事,都说他的供词支吾搪塞;家人几乎被打遍,某甲也一次又一次地被拷打。幸亏母亲天天出售田产,上下营救,才从轻处理,没有判处死刑,韩家的仆人却在狱中病死了。韩荃长期押在监狱里,愿意帮助某甲千金,拿去贿赂公子,哀求免诉。公子不答应。某甲的母亲又请求再加上那两个小老婆,只求暂且当作疑案存起来,等待寻访素秋的下落。妻子又受到娘家婶娘的委托,早晚都哀求免诉,公子才答应了。

某甲很穷,卖了房子筹办金钱,但在急切之中卖不出去,所以先把两个小老婆送来,哀求延缓期限。过了几天,公子晚间坐在书房里,素秋和一个老太太,突然进来了。公子惊讶地问道:“妹妹原来没有遇害呀?”素秋笑着说:“遇上的一只大蟒,是妹妹的一点小法术罢了。当天晚上逃进一个秀才家里,依靠他的母亲。他也认识哥哥,现今在门外呢。”公子激动地倒穿了鞋子迎出去,却是宛平县的周生,一向很要好,拉着胳膊请进书房,极为亲切。谈了很长时间,才知道始末根由。

前些日子,天刚亮的时候,素秋敲叩周生的家门,母亲把她请进去,盘问她,知道她是公子的妹妹,就要派人去报信。素秋制止了,就和母亲住在一起。母亲很喜爱她,因为儿子没有媳妇,心里暗暗归向素秋,稍微露了一点口风。素秋以没有哥哥的意见为借口,推辞了。周生也因为他是公子的朋友,所以不愿做无媒的结合,但却总是探听消息。知道告状之事已经被人通了关节,素秋就告辞母亲要回去。母亲打发周生领一个老太太送她,就嘱托老太太做媒。

公子因为素秋在周家住了很长时间,也有这个想法;等到听见老太太做媒的一番话,很高兴,就和周生当面订了婚约。起先,素秋夜里回来的时候,想叫公子得钱以后再宣布她回来了;公子不同意,说:“从前的气愤没有地方发泄,所以要钱,叫他们倾家荡产。现在又看见了妹妹,万金怎能换来呢!”就派人告诉了两家,再不追究了。又想到周生家境不富裕,路途又远,叫周生亲自迎娶很困难,就把周生的母亲搬到这里来,住在恂九住过的老房子里;周生也准备了钱财绸缎和鼓乐,举行了婚礼。

一天,嫂子跟素秋开玩笑:“现在有了新女婿,当年枕席上的恩爱,还记得吗?”素秋笑着看着使女说:“记得吗?”嫂子不明白,细细地问她,原来三年的夫妻生活,都是使女代替的。每天晚上,拿笔勾画使女的两道眉毛,把她赶去,就是面对灯烛坐着,女婿也认不出来。嫂子更加惊奇,要求学到她的法术,她只笑不说话。

第二年是大比之年,周生要和公子一同前去赶考。素秋说:“不必去了。”公子硬把周生拉去了。这一次乡试,公子考中了举人,周生落第回到家里。过了一年,母亲去世,再也不说进取的话了。

一天,素秋对嫂子说:“你从前想要学到我的法术,本来不愿把这种吓人的事情叫别人听到。现在将要永远分别了,秘密传授给你,也可用它避免兵灾。”嫂子惊讶地问她为什么。她回答说:“三年以后,这个地方就荒无人烟了。我生来性格柔弱,受不了惊吓,要去海边上隐居。大哥是富贵中人,不能一起隐居。所以说要分别了。”就把她的法术全部教给了嫂子。

过了几天,又向公子告别。公子挽留她,留也留不住,竟至流下了眼泪。问她:“往什么地方去?”她也不告诉。鸡叫就早早地起来,带一个白胡子老奴,骑两头驴子走了。公子暗中派人跟在后面送她,送到胶州和菜阳的交界之处,尘雾遮天,天晴以后,迷失去向,不知往什么地方去了。

三年以后,李闯王进犯顺天府,村舍夷为平地。韩夫人用丝绸剪了一个东西放在门里,李闯王的大兵来了,看见云雾围绕一个一丈多高的韦驮,都吓跑了,用这个法术,才保佑没有受到灾害。后来,村里有个商人到了海边上,遇见一个老头儿,像是白胡子老奴,胡子头发却是全黑的,仓促之间没能认出来。老头儿停下脚步笑着说:“我家公子还健在吗?借你的贵口,转告一句话:秋姑也很安乐。”问他们住在哪里,老头儿说:“很远,很远!”就匆匆忙忙地走了。公子听到这个消息,派人访遍了那个地方,竟然毫无踪迹。

异史氏说:“读书人没有做官的福相,由来已久了。起初想得很明白,但却不能坚持下去。难道如同糊着眼睛的主考官,本来就衡量命运不衡量文章吗?一次没有考中,就愚昧地死去,蠹鱼的痴傻,多么可怜!哀悼他的奋发有为,倒不如一生无所作为,老老实实地趴在家里。”